我不知道，自己是不是可以一直这样下去。

前两天友人约我出去吃饭，因为高中同学过来玩。那两个男生和我一样，现在在法国留学。

我们四个又聊起以前，聊起那些叫外卖的日子，那些疯疯癫癫的老同学。然后友人问我们：“你们现在在法国，一切都还顺利吗。”

我们三个突然就沉默了。

友人是我们四个里面唯一一个现在在中国读大学的。他这么问，大家都知道是出于关心。我们面面相觑，憋了好久憋出了句：“其实有时真的很羡慕你们这些在国内读大学的。”

他说：“我知道。很多人出去了回来了都这么说过。外面很累吧？“

旁边的男生点了根烟。”你在国内也不见得多轻松。行啦我们自己会调整的。“

”还抽？灭了。“友人半认真地从他手里抢过烟。”你看你，自从高中跟那帮人学了抽烟后都成什么样了。“

男生又抢回来。”你不懂。“

友人隐晦地笑着。我在一旁打趣地看着他们：”呦，抽根烟都这么有学问啊。“

男生只是轻轻地说，以前抽和现在抽的理由不一样。

吃完饭，我提议去散散步。很久都没有慢悠悠地，沿着小城的街道，步履轻盈地走走了。道路两旁翻新的绿化带和新建的楼房，提醒我时代终究在以他的步伐不紧不慢地前进。

而我，却总以一种不明所以的态度对待自己前方的道路。

我和友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自己的生活。

他说，你是不是压力很大。

一瞬间，我仿佛回到从云南回来的那天拂晓。

火车上，他说：”你变了。你的眼神空洞了很多。“

我面无表情地望着他：”是吗。或许吧。我不知道我以后的路在哪。"

他说，你看，现在的你，终被现实打败了，变得不堪一击。

我想拍桌子，起身大声呵斥他，你他妈懂个屁。可是事实是，我望着他，苦笑着，点了点头。

下一秒，我竟然感到有股咸涩的味道在脸上弥漫开来。

那时，天只是微亮。其他人都熟睡了。只有火车咚隆咚隆在铁轨上碰撞奔驰的响声。路灯忽明忽暗地打在车厢里，我一直望着窗外。从他那个角度看过去，一定看不出什么情绪。

“喂，你在听吗？”友人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晃。

“啊？啊，你说。”

“你比我好不到哪儿去。我是家里原因。你肯定也是。”

“你为什么这么说？”

“你想想啊，你爸妈，不像我爸妈，做生意的。他们一个月就拿那点工资，给完你生活费后就几乎没了。他们那么重视你。一般人会觉得很好吧。但我知道为什么你愁眉苦脸的。”

我瞄了他几眼，示意他别卖关子故作玄虚。

“他们对你的期待那么大，到时你要达不到他们想要的境界，你不玩完了？这点上我和你正好相反。我爸没给我的未来太多物质上的压力，我家境比你好，所以我爸不会对我未来要求那么高。他觉得，我人懂事过得开心就行了。你不一样，你父母在你身上付出了一切，他们可不只是希望你开心而已。”

我拍了他一下：“你小子看不起人呢？一年不见进步还挺大的啊。是啊，你说的都对。这正是我现在所有压力的来源。我是真怕。小孩子天真无邪的时候，曾经许下过很多将来给他们买豪车买别墅的承诺。小时候有点小优秀，就觉得自己将来可以呼风唤雨。他们一直觉得我应该是优秀的，我做得好都是应该的。可是现在的世界，你要我怎么把它和孩童眼里那个单纯的比？不过话也说回来，我俩半斤八两，你现在的压力应该是来自那些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吧。家族一大，矛盾必然增加。”

友人苦笑着说，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。

我漫不经心地说，从小看电视剧里的豪门争斗积累起来的。

有时候我甚至想过，父母如果对我没那么好，那我应该是轻盈且自由的吧。我觉得我亏欠他们的太多，又不知是否真的还得起。这么想着又会觉得自己很王八蛋，很不孝。

现实叫我如何是好。

力不从心的感觉渐渐从心里某个黑暗面滋生出来，我觉得我内心的阴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覆盖度。可是我不能说。

每次看到母亲那期待的目光，父亲关切的眼神，和他们对我失望时的受伤。

我已经尽量不让自己和他们顶嘴。他们说他们骂，是他们的事。心情不好的时候想骂人我理解。

只是，一个人静静地呆着的时候，会抑制不住眼泪。

甚至洗着洗着碗，胸口有一种被顶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，害怕哭出声，于是只好仰头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，像一条从水底浮出水面换气的鲸。

我是多么害怕，这样下去，我会压抑到疯掉。

失去人生目标这种事，岂是可以随便开口的？

我又想到那天拂晓，他跟我说，你的眼神好空洞。

我后来问了另一个朋友。我的眼神是不是很空洞。

他匆匆看了一眼说他不觉得啊。

我只能笑笑。难道是对着不同人已经习惯用不同的姿态和神情去应付？

或许，那拂晓，我的眼神是空洞的，但却是特别真实的。

我很少把自己这个弱点暴露给别人。但那天，我向中了邪似的，一整夜，空洞无神。

对面的他，满身心是对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的向往和憧憬。他告诉我他的蓝图，他的未来的一条明确的路线。

我没有打断他，只是静静地听他说。

曾经，我是不是也这样，开心而愚蠢地和别人一起谈着未来的五光十色。

不对，或许他真的会成功呢。他那么有追求。而我，只是一个被人戳了个口子的漏气气球罢了。

现在想起那天早晨，当第一缕阳光斜角射入到桌面上时，我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神采奕奕，和他瞳孔里映出的，我的，疲倦的表情。

很迷人，却也很想让人亲手毁灭他。

我突然就焦躁起来。我想抽烟。我突然明白了他说的”以前抽和现在抽的理由不一样“是什么了。但我意识到从我左边的男生的嘴里呼出的是一阵尼古丁的臭味时，我大脑明智地对我的行为发出了指令。

以前，我认为抽烟就是那些三教五流的人想显摆自己，装酷给别人看而已。

直到现在，我还是有这种想法。后来，我觉得只有两种人抽烟我不反感：一是画家，而是作家。但是，我从未想过，自己有想抽一口的一天。

所以，我如果不是画家，也不是作家，那我肯定是三教九流了。

若还不是，那一定是我疯了。

可能吧。我究竟在这里胡言乱语些什么。不对不对。我没有疯。

我喜欢现在的自己，我有我的学业和生活。我父母对我很好，所以我很开心。我很优秀。我以后会有个好工作，能赚很多很多钱。

对，一定是这样的。

别再告诉我什么了。

一定是这样的。

这么想着，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去睡梦中问我的人生目标拿第一份奖励了。

然后，我肯定会，咬破自己的唇，让血腥和疼痛感告诉我，这一切都是真的。